2010年11月6日 星期六

〔轉載〕廿年大學之殤——中國大學的困境與出路

張鳴此文發表於2010年10月21日,討論的是1990年至2010年中國大陸高等教育的「改革」與墮落。我將此文轉貼在這裏,供關心台灣高教發展的人對照參考。

由於中國大陸的歷史經驗以及政治、經濟、社會、文化體制與台灣不同,我們在閱讀針砭彼岸高教的文章時,本來就不應該以去脈絡化的方式簡單類比;但是,正因為兩岸體制本來不同,可是在高教發展的某些思惟與作法上卻有驚人的相似之處,這才更應引起吾人關注。

張鳴文章,特別是前半部所批評者,凡是跟台灣相似的地方,或者台灣雖還不至於那麼嚴重,但若照目前方向繼續走下去,也很可能愈來愈相像的地方,我都按照個人的理解,加了底線。

請注意,我講的是相似相像,而不是相同。譬如,文中提到90年代後期,PRC高教當局以(一)投入大量金錢,集中財力,投向少數尖子大學——即台灣的「頂尖大學」——,並且(二)強化大學的行政控制,由行政系統控制分發這些錢,同時(三)實行產業化的方式,來改革大學,使得黨和行政得到強化。台灣的頂大計畫+五年五百億的做法與此相似,也因此加強了行政,但是台灣不會有哪個黨會在這個過程中加強其對教育的控制。另外,中國大陸的高校主要是國有制,私立大學不僅數目有限而且被限制在職業教育方面,此點與台灣很不一樣,所以中國大陸高教改革後,大學行政化與大學產業化的現象,比起台灣,會更加地嚴重。

為什麼兩岸體制差異那麼大,百餘年來基本上是各自發展,近二十年來卻在高教的思惟與作法上有如此驚人的相似之處?我注意到的關鍵是:與世界接軌、國際化、競爭力、美國是尚、SSCI、相信金錢萬能、大學行政化等,也許,這就是癥結所在。


廿年大學之殤——中國大學的困境與出路
文:張鳴
原文連結

當今中國大學種種質量下滑、學術潰爛等慘不忍睹的怪現狀,其源頭,其實始於20年前。令人弔詭的是,20年前那場政治風波之後,作為學界中堅的大學中人,恰恰開始了走入專業,走進學術的歷程。而這個歷程走到今天,人們看到的居然是學風的浮躁,學術規範的崩解和學術的大面積失範和腐敗。

當然,導致今天這一切的罪魁禍首,並非大學教師,而是政府管理者,但大學教師也是當之無愧的幫兇

人所周知,31年前中國的改革,是從恢復文革前17年的舊觀開始的,而教育領域則最先開始的這種恢復。在中共十屆三中全會之前,就開始恢復高考。不言而喻,文革十年,正如當時流行的說法所說,教育是重災區,而大學則是重災中的重災。毛澤東由於出身的緣故,對於教育有著特別的偏好,同時,由於他和他的同志,多半是五四青年,有思想文化決定論的積習,這種偏好和積習,使得教育,尤其是大學教育,遭致了當局的特別關照,也招致了革命的特別關照。教育跟國家意識形態體系,發生了最密切的關聯。其關聯密切程度,超過了前蘇聯。大學實行黨委制,在歷次政治運動中,都是重點開展區域。文革,只是其中一個走到極致的運動。當然,這種極致的政治運動對於整個國家而言,最大的困惑,是維持的危機——如此革命下去,國家的基本運作無法維持。這種維持危機,在大學教育表現得特別明顯,不僅難以向國家輸送維持生存的人才,連自身的存在,也成了問題。大學的率先恢復,在當時而言,有著存亡續絕的功用。

從鎖國走向開放的中國,此番的開放,首先是對著西方世界的。因此,在經歷了一個短暫的恢復之後,中國的大學教育,面臨著一個嚴峻的問題是,如何與世界接軌。也就是說,文革前17年的蘇式大學模式,在開放的壓力下,需要改變。所以,大學的改革,至少在部分的環節,體現在由蘇式專才模式向美式通才模式的轉變。儘管這種轉變,在當時由於意識形態的緣故,被遮蔽在通才或者素質教育的名義下,但其中向美國學習的跡象,回想起來,還是相當清晰的
然而,正如統治集團部分人所擔憂的那樣,大學改革不可能不跟「精神污染」和「自由化」有所關聯。他們擔心改革會摧毀教育作為意識形態陣地的特質,而事實上,這個陣地,的確在動搖。鑒於八九事件,大學成為學生民主運動的中心,即使1992年國家改革再度啟動,大學的改革,卻停了下來。隨著90年代後期,中國經濟起飛,當局自以為找到了一條大學改革的新路,這就是所謂的211和985工程。一是投錢——集中財力,投向少數尖子大學。二是強化大學的行政控制,所投的錢,由行政系統控制分發。三是實行產業化。通過引入企業管理因素,實行量化管理,改善大學教師的待遇。啟動大學產業化,大幅度增加學生收費,實行大學畢業生雙向選擇,不再包分配。這三方面的改革,最顯著的特徵,就是黨和行政的強化。伴隨著這三方面的改革,特別是大學翻了十倍的收費,國家開始把大學招生視為拉動內需的一個手段,於是全中國的大學開始了瘋狂的擴招,在短短9年之內,大學年度招生數就由1999年的92·7萬,膨脹到2008年的599萬。教育行政當局的目標,說是要把中國的大學教育,從精英教育變成普通教育。也的確變成了普通教育,2008年中國大學的毛入學率,達到了23%。[1]研究生的擴招幅度,也在大幅度增加。由1999年的8·505萬,增加到2008年的44·9萬。[2]在大幅度擴招的同時,各個大學大幅度貸款,大興土木,校園和學校建設有很大的改觀。很多城市都在大建大學城,大學的產業化跟瘋狂的房地產開放,實現了奇妙的聯接。

這樣的大躍進,結果是形成了行政主導的大學壟斷公司。大學成了產業,最糟的那種產業——行政壟斷的產業。這樣的產業,兼有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之弊而無其利。一方面,這種大學的確有產業化的特徵,高收費而且唯利是從,各校都在大辦跟市場有關的專業,基礎學科極度萎縮。另一方面,這種產業又是官辦的壟斷事業,由於基本不存在競爭,因此學校的行政機關,衙門氣、官僚氣十足。整個系統,跟行政體系一樣,都在追求數字——課題數,發表量等等。學校和教師,也就通過造假,鑽空子,制度性規定強迫學生發表論文,來完成數字。客觀地說,現在中國的大學教育依然在學美國,不僅在大力引進海歸,主要是美國回來的海歸,某些學科,甚至直接用美國教材,採用雙語授課。研究生教育,也跟美國一樣,分成研究型碩士和專業碩士。甚至連美國的常青籐聯盟,也要學,若干重點大學公開組織中國的常青籐大學聯盟。可是這樣學的結果,唯一的好處是使得學生的外語水平有所提高。但嚴格地說,只能說這種「唯美」是從的學習傾向,促進了學生的外語學習。真正讓學生外語水平提高起來的,第一位的功臣,還不是大學,而是外語培訓的新東方學校。學美國,只學了皮毛,足以增加大學時髦好看外觀的皮毛。在八九之後,主動走向學術,走向專業的大學學者們,雖然說,在高校大躍進之前的幾年之內,專業和學術水平的確有所提高。至少在我有所瞭解的人文和社會科學領域,有所斬獲,湧現了一些有質量的成果。但是,一旦大躍進發動,在量化管理和待遇提高強化管理面前,在幾十萬甚至上千萬不等的課題經費投入的誘惑下。著名教授不僅有經費和待遇的好處,而且還有官職的賞賜和各種「江」學者稱呼的授予,每個稱號背後,都有大筆的好處費和課題費。大學教授很快繳械投降,主動或者猶抱琵琶半遮面地投入到大躍進中,迅速成名成家。結果是研究成果質量大幅度下滑,如今在學術期刊和各類出版物中,已經垃圾成堆了。
在成億的資金砸下去之後,大學的科研成果的確有突飛猛進的飛躍。SCI論文和CSSCI論文發表量,的確有了大幅度的提高。如果單論發表量,國內國外加在一起,就像中國的大學生數量 和博士數量一樣,均可以在世界排在首位。但是,此階段中國科研的原創性卻並不見好,離諾貝爾獎越來越遠。不僅國內所謂的核心學術期刊越來越不學術,被高校大躍進中論文躍進刺激得大收版面費,變成要錢期刊。就是所謂國際上的SCI論文,也不斷被曝出論文造假,以及大量投機低門檻的數據庫,賺取發表量的醜聞。就目前而言,學界官大學問已經成為一種趨勢,不止人文社科,連自然科學也開始唯官是從,院士的評選,如果沒有官銜,當選的可能性就會很小。

此時的大學教育,不僅沒有實行美式的通才模式,也喪失了蘇式專才模式的優點,屬於典型的邯鄲學步。蘇式教育雖然目的不是培養人,而是造就工具,因此知識面比較窄,適應性也小。但至少在應用學科方面,技術性好,動手能力強,學成之後,放到工廠,就可以用。但是,現在的工科教育,不僅教學和試驗環節馬虎,即使重點大學,也出現了「非工程化傾向」,少安排甚至不安排實習。到了實習環節就讓學生自己去找地方,結果只能放羊。學生既沒有理論素質,也沒有動手能力。最糟的是,當下大學學風之壞,已經達到令人瞠目的地步。導師和研究生的關係,基本上是老闆和員工的關係,而本科生教育,則遭受嚴重的忽視,所謂大牌教授,讓學生代課者比比皆是。雖然教育行政部門有教授必須給本科生上課的規定,但執行起來,並不嚴格,形同具文。培養出來的學生,既沒有素質,也沒有技能,更沒有責任心。社會上對近些年畢業的大學生和研究生,已經產生了強烈的反感。一些私企的老闆甚至宣稱,寧可用中學生也不用現在的大學生。

不加偏見地說,現在中國的大學,已經墜落到了歷史最低點。除了個別的學院、個別系和教研室由於特殊原因還能保持元氣,個別的教授和教師還能保持學術良心之外,大學整體上一直在滑坡,而且滑坡滑的非常之快,像是高空墜物。現在的大學教育,類似於文革期間的中學教育,擴張迅速,但嚴重名不副實。對於相當多地方性院校的學生來說,大學教育僅僅是在他們身上掛了一個大學生的牌子,沒有任何實質意義。不客氣地說,中國的大學,現在已經不能稱其為大學。必須強調的是,在這個迅速下滑的過程中,學界雖說一直有零星的異議,但作為整體,卻採取了迎合的態度。其中有些人雖然可能是抱著良好的願望,指望在高校數量增長之後,可以換來質量的提高。但畢竟有相當多的人實際很享受大躍進帶來的好處,高額的補貼,大筆的課題費和演講費。學界走向學術,最終走到學術的崩解,學界中人其實難辭其咎。本土學者不聲不響,在官本位和金錢的誘惑面前,即使是在西方學成歸國的海歸,也很難無動於衷。現在的大學,只有衙門氣,銅臭氣,就是沒有學術氣息。大多數教師都因循度日,唯錢是。平時聚會,談的不是股票,就是房子,再不就是女人,如果真的談及學術了,也是在講怎樣騙到課題。

在行政強化到如此地步的大學,內中的教師充滿了低俗和因循氣息的大學。即使當局有心要改,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。更何況,眼下的大學,已經變成了壟斷產業。民營的學校,只被限制職業教育的低層次上。大學教育,國內只此一家,別無分店。學生不接受,就只出國,而現在能支付得起出國教育成本的家庭,畢竟是少數,所以,只能任由他們擺佈。壟斷產業,就是利益集團的產業。教育界龐大的利益集團,絕無改革的動力,因為只有這樣的狀況,才最方便獲利。事實上,在最高當局看來,大學雖然不盡如人意,但作為意識形態陣地,卻保住了。從前思想活躍的校園,現在變得庸俗不堪,從學生到老師,都「低俗化」了,如果再發生什麼事情,大學似乎不再可能成為中心。現在當局的困惑在於,雖然大學安靜了,但卻沒用了。如果不能為國家培養人才,為國家科技發展提供動力,那麼這個政權的維持,還是會出現問題。從某種意義上說,現在最高當局對於大學的態度,處於進退維谷之境,不改不行,改,似乎也不行。

如果要改的話,大學的唯一出路,就是另起爐灶。像深圳南方科技大學那樣,由體制內地方力量出面興辦,只要遵循大學的通則——學術自由,大學自治和教授治校,加上充足的資金來源,理應能闖出一條路來。這當然是一種解套的思路,但真的想解決問題,還是得開放,進一步開放。就像中國的改革,沒有開放就沒有戲一樣,大學的改革,前提也是開放。民國期間,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後,大學的繁榮。事實上是三足鼎立:國立、私立和教會大學並立。對現在中國而言,大學理論上已經對民營資本開放了。但是,由於辦學的限制較多,而且被嚴格限制在職業教育的低層次上面,更由於缺乏外來的刺激和激勵,民營學校,還陷在謀利的泥淖裡難以自拔,不僅沒有創出自己的品牌,而且生源困難,名聲不佳,基本上被高度邊緣化了。外資和港資的學校,現在也有了一點,多為中外合辦,控制權基本在中方手裡。比如中歐商學院,諾丁漢大學寧波分校,汕頭大學的李嘉誠學院等等。至少從目前看,聲譽還不錯。可惜規模過小,而且專業受限,對中國高等教育的大局,還構不成影響。而且據這些學校內部的人講,學校也存在逐漸內地化的傾向,教育部評價體系的干預和影響,越來越大。

從某種意義上說,中國大學的改革,最佳的途徑是引入教會的因素。熟悉中國教育史的人都知道,中國的現代教育,尤其是大學教育,實際上是教會開的頭。中國最早的大學,是由教會辦的。「聖約翰大學,興辦於1879年,1892年開設大學課程;震旦公學,1903年興辦,1917年升格為大學。而國立京師大學堂說是1898年開辦,實際運作則是1903年後的事情了。」 民國時期教會的大學雖然數量不多,學生比例也不高,不過佔全部在校大學生的15%左右,但幾乎所有的教會大學都是名校,北方的燕京、輔仁、協和,東部的聖約翰、金陵、東吳,南方的嶺南,中西部華中和華西以及湘雅,幾乎個個都可以跟國立的清華、北大,私立的南開和廈門大學相媲美。[3]五四運動以後,絕大多數教會大學都變成了世俗學校,既不要求學生入教,教學中也沒有多少神學內容。事實上,民國大學教育的三足鼎立,教會這一足舉足輕重。因為,只有教會學校的存在,才可以用其公益特質,有效地抵禦來自資本和官方的謀利趨向。對於教育和醫療這樣的事業,即使全盤市場化,也必須有一定的公益性,否則就難以健康發展。

當然,就目前而言,這種引進教會學校的設想,還只能是一種奢望。對現政權,外來宗教,一直是一種需要特別警惕的異己力量,開放這種力量進入教育領域,是一種可怕的夢魘。眼下能指望的,似乎只有體制內別種力量的介入,以及民營和外資的投入。這兩股力量,即使教育領域全面對他們開放,造成體制的鬆動倒是有可能,但能否改善大學的狀況,還很難說。顯然,這些力量一般興趣都在某些速效而且商業氣息較重的學科上,因為他們要掙錢。更難以改變當前中國大學教育功利化的趨向,就業狀況差難以有眼前效應的基礎學科,不大能引起這些投資者的興致。這樣因素的大量引進,是否會在陡然增加的市場因素中,導致大學教育的另一種形式的傾斜,還未可知。因此,大學教育的整體改觀還難以指望。

總的來說,自文革之後,大學教育的維持危機,再一次到來。這種維持危機,跟整個國家政權的維持危機,密切相關。不僅導致國家人才缺乏,科技競爭乏力,而且跟住房和醫療困境一樣,會逐步成為製造群體性事件的源頭,影響乃至撼動現政權穩定的不安定因素。所以,現政權如果還想維持,勢必要再次啟動大學的改革。雖然說,現有結構不動,內部完善是他們最樂意選擇的改革方式,但這條路肯定走不通。前階段關於教育改革綱要的制定和相關討論,雖然不盡人意,也涉及了當前中國大學的一些根本問題,比如去行政化。可是,等到這個綱要最後出台,人們發現,最關鍵的去行政化的提法,居然不見了。顯然,在目前利益集團勢力盤根錯節的情況下,期待教育體系的自改革,是不可能的。這樣一個由教育部領銜的教改,大抵所能做的,也就是在技術上動點小手術。

因此,還是那句話,中國大學的唯一出路,就是開放。從某種意義上講,開放是有可能的,關鍵取決於中央政府跟教育既得利益集團之間的博弈,以及想要進入這個領域的其他勢力的壓力,如果博弈有成果,就可以能進一步開放。但是,如果開放不能開放到教會頭上,問題依然難以解決。當下,中國的教會,正在以非常的速度擴張,有人甚至預計,過不了多久,中國就會變成一個以基督徒為主的國家。這種擴張,其實對於現政權來說,是更不樂見的局面。遍地開花的教會,顯然比教會辦的世俗大學更加讓當局難堪。既然無法遏制教會信徒的增加,眼看著教堂如雨後春筍般林立,開放教會大學,又有什麼關係呢?只是,開這樣口子,對中國當局來說,還是很難。但是,留給中國當局的時間,不會很多了,大學的問題,很可能在不長的時間內,會引發一連串的社會問題,乃至社會震盪。

[1] 2009年9月17日,《中國經濟導報》。
[2] 1999年和2008年的教育部研究生招生計劃通知。
[3] 張鳴:《醫改和教改,應該對教會開門》,2009年6月29日,《鳳凰週刊》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